日本多火山，常地震，另一方面则是有丰富的温泉资源，自诩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温泉大国。但事有例外，千叶县没有火山，也就没有自喷的火山性温泉，没有的历史能上溯江户时代的温泉地。它的海拔在47个都道府县中最低，县内最高的高宕山也不过408米。南半部的房总半岛风光明媚，气候温暖，但作为旅游地，终不如静冈县伊豆半岛有人气（主要是东京人的气），美中不足是温泉。

　　何谓温泉？1948年颁布的温泉法规定了两个条件，一是从地下涌出的水温不低于25度，二是含有所定19种物质的一种。符合一条就算是温泉。大分县有一处寒地狱温泉只有13度，但含有硫化氢，能治好些病，所以水再凉也是温泉。不过，一般日本人的印象里，像大分县别府温泉、群马县草津温泉，热气蒸腾、池水滚烫，那才叫温泉。千叶县哪里也没有这番景象。

　　明治初年千叶县有四处矿泉（通常把温度高的叫温泉,温度低的叫矿泉），其一“汤之岳”（君津市）说是771年发现，温度15度，日莲圣人也曾入浴疗伤，但早已废弃。有人探查遗迹拍了照，发在网上供人怀莫须有的古。明治中叶千仓（南房总市）有矿泉从河岸涌出，属于盐类泉，沸之入浴，成为治病的“灵泉”。岩井海岸（南房总市）波平水清，最适于海水浴，也涌出矿泉，海水浴与温泉可兼得，这是房总温泉地的特色。1912年从私人宅地喷出天然气，两年后又从井里涌出冷矿泉，于是用天然气加热，两好合一好，开业了养老溪谷温泉（市原市与夷隅郡）。

　　1945年战败，借朝鲜半岛上发生战争之机，国势恢复，1950年代后半经济高速度发展，振兴旅游，千叶县特别是南房总地域大力开掘温泉。挖呀挖呀挖，2021年千叶县已经有温泉地84处，源泉146眼，都道府县中排名40。按地温梯度来说，地下每深100米，水温上升3度。钻探技术进步，掘地千米不是难事。理论上深到1500米，水温可高达45度，但1989年从地下2千米喷出白子温泉（长生郡），水温也不过29度。白子温泉富含碘：日本是仅次于智利的产碘国，而千叶县占国内产量80%。千叶县源泉多数在25度以下，只有3眼超过42度。好在盛产天然气，加热不成问题。夷隅郡大多喜町位于丘陵地带，1891年生产酱油的山崎屋掘井，不出淡水，涌出冒泡的咸水，沮丧的店家把烟头丢下去，泡竟然烧起来，观者惊骇。就这么发现天然气。不仅能加热冷矿泉，好像居家用煤气也比相邻的东京都价钱便宜。

　　日本从何时起利用温泉，传说多于史实，一些有名的温泉有各种传说。一说是权贵、高僧或武将开汤，例如佐贺县嬉野温泉，传说神功皇后征伐朝鲜半岛回师，发现了温泉，疗养将士。某温泉评论家将嬉野温泉与岛根县的斐乃上温泉、栃木县的喜连川温泉列为三大美肌汤。二说是发现动物如鹤、鹿、狐，一定是白色的，入水疗伤，人类才认识温泉。例如山口县汤田温泉，传说当初有僧人看见白狐在山麓的水洼中疗愈受伤的腿。

　　日本有一景：雪地里猴子泡温泉。这是长野县地狱谷的猴子，浸温泉取暖御寒并非出于本能。据说1963年前后，有一只小猴子被人逗引，学人泡汤，一些猴子也有样学样，但公猴从不下水。当地开办了一个野猿公苑，设卡卖票，招徕全世界观赏。

　　史书《日本书纪》里记载温泉最初是631年舒明天皇巡幸有马温泉，逗留三个月。657年性黠而阳狂的有间皇子心怀不轨，“往牟娄温汤（和歌山县白浜温泉），伪疗病”，归来后奉承齐明天皇治国有方：“才观彼地，病自蠲消”。转年这位女皇“幸纪温汤”（和歌山县白浜温泉），留守的苏我赤兄撺掇有间皇子谋反，皇子不敢起事，苏我便抓了他，送到纪温汤，最终被绞杀。基于史书记载，伊予汤（爱媛县道后温泉）、牟娄汤、有间汤（（兵库县有马温泉）被称作三古汤。

　　公元95年东汉科学家张衡游骊山，作《温泉赋》，有云：“览中域之珍怪，无斯水之神灵。……于是殊方跋涉，骏奔来臻。士女晔其鳞萃，纷杂遝其如絪。……六气淫错，有疾疠兮；温泉汨焉，以流秽兮。”骊山温泉，唐玄宗更名为华清宫。似乎日本先是叫“汤”、“温汤”、“汤泉”，后来引进了“温泉”一語。733年撰成的《出云国风土记》记述岛根县玉造温泉，其情形与骊山温泉相仿佛，云：“出汤所在，兼海陆，仍男女老少，或道路络绎，或海中沿洲，日集成市，缤纷燕乐。一濯则形容端正，再沐则百病悉除。自古至今无不得验，故俗人曰神汤也。”看来中日两国的温泉之用，起初都在于治病，日本叫汤治。

　　源赖朝称霸，政治中心东移到镰仓，关东的温泉地见诸史册。室町时代禅僧把草津温泉（长野县）、有马温泉、下吕温泉（岐阜县）赞为三名泉。战国时代诸侯混战，温泉地被当作野战医院。以甲斐国（山梨县）为根据地的武田信玄1561年营造川浦温泉，治病疗伤，至今被称作“信玄隐汤”。德川家康掌控天下，幕府设在江户，用木桶从热海（静冈县）运来温泉水，颐养天年。据说江户时代遗存的游记有二千五百种之多，其中一百五十来种与温泉有关，例如幕府儒学家林罗山的《有马温汤记》。他咏温泉都是咏汤治，如“谁道二年曾患眼，疗由洗涤温汤功”，“病可除兮垢可删”，“一切众生无恙否”。坊间仿照大相扑印行温泉地排行榜，比较上百处温泉的治疗效能。

　　温泉并非行乐地，泡汤是为了治病、康复，这个历史性功用也可以拿作家的文字作证。先说近代文豪夏目漱石。他不饮酒，但贪吃甜食，死前满足他想吃点什么的愿望，医嘱给喝了一匙葡萄酒。得了胃溃疡，门生介绍他到静冈县伊豆半岛的修善寺（地名）疗养，入住菊屋旅馆当晚大吐血，险些丧命，成为他“一生中最可怕的危险之日”。死过一回，“从病里生还，同时心也生还”，以至于人生的最后主张“则天去私”。文学史称之为“修善寺大患”，菊屋旅馆则宣称是“漱石特爱的温泉”。

　　志贺直哉被文学青年推崇为小说之神，读东京帝大时几乎只听过夏目漱石的课。恩师评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集，“与其说写得好，不如说觉得作者不得了”。写完小说《事情》，当晚出门被山手线电车撞飞。《事情》写的是酷暑的午后，我懒懒地坐在电车上，突然司机大叫，紧急刹车，却一时刹不住。有一个小孩要从前面跑过去。车停下，孩子没有受伤，原来被车头的“救助网”铲了起来。我小时候，长春的有轨电车大概是伪满洲国留下来的，车头带有像耙子一样的救助装置，却不曾见它落下来铲地救人。志贺身负重伤，愈后到兵库县城崎温泉疗养，住在三木屋旅馆。三年后创作短篇小说《在城崎》，谷崎润一郎赞之为“去华就实的名作”。开办三百年的三木屋旅馆拿他做广告：从檐廊能凭眺志贺直哉唯一的长篇小说《暗夜行路》所描写的庭园。

　　似乎川端康成与温泉的关系最浪漫，无人不知，他写道：“我泡温泉比什么都快乐，很想一辈子从温泉场转到温泉场度过，那还可能让身体不强壮的我活得更长久。”莫非真的是泡汤的效果，他若不自杀，就能活过七十二岁，虽然按中国的说法，七十三、八十四，阎王不叫自个去。

　　川端把旅馆当书房，最有名的莫过于新潟县越后汤泽的高半旅馆，他就是在这里写起了《雪国》。我陪人滑雪去过几次越后汤泽，但不曾住高半，因为据说钱钟书说过：吃了鸡蛋，何必见下蛋的母鸡呢。言之有理，更何况人去楼空的鸡窝。出了越后汤泽站，横亘一条路，走不远有汤泽町历史民俗资料馆“雪国馆”，卖点自然是川端康成的小说《雪国》。馆内专辟一个房间，跪坐着艺伎驹子的人形。川端在《伊豆温泉记》中写道：“温泉当然要赤裸皮肤浸在里面泡，所以是触觉世界，触及肌肤的喜悦。泉水也有各种肌肤，像女人一样。”触及各种女人的肌肤，喜悦更胜过泉水吧。

　　小说家井伏鳟二在《温泉夜话》里描写汤治的情景：“这个温泉对骨折患者有效验。浴客们几乎都是断了腿或腰骨的人，身体灵活的很罕见。都只露出脖子以上，一小时，两小时，长时间浸泡的人三小时，蹲坐在浴池里。所以，互相变得脸熟也是当然的。一边泡汤，一边互相看着对方聊天。说话的口音也多种多样，东北话、信州语言、关西话、东京话、千叶方面的语言、静冈方面的语言……颇有各地方言展览会之趣。”

　　清末黄遵宪自1877年驻日四年余，作《日本杂事诗》二百首，其中有混浴，注曰：“男女亦许同浴，近有禁令，然积习难除。相去仅咫尺，司空见惯，浑无惭色。”1891年俳人正冈子规游房总半岛，用汉文写《隐蓑日记》，记了他吃完饭去“混堂”洗澡——“男女相混，肩摩腰触。诗曰：瞻彼汤奥，绿鬓依依。有肥娘子，如切如蹉，如琢如磨。妠兮婠兮，娴兮妍兮。有肥娘子，终不可谖兮。瞻彼汤奥，乱发如蓬。有痴渔子，如铜如铁，如牛如佛，（口＋官，电脑中文里未找见这个字）兮啧兮，猗亵語兮。善戏谑兮，不为虐兮。归自混堂。在衾中，笛声破静夜，乃聘按摩师。”他的诗是戏仿《诗经・淇奥》的两节（瞻彼淇奥，绿竹猗猗。有匪君子，如切如磋，如琢如磨。瑟兮僩兮，赫兮咺兮。有匪君子，终不可谖兮。瞻彼淇奥，绿竹如箦。有匪君子，如金如锡，如圭如璧。宽兮绰兮，猗重较兮。善戏谑兮，不为虐兮）当时男按摩师放声吆喝，女按摩师吹笛。

　　（本文为作者原创稿，原题《温泉今昔谈》，文中图片均由库索拍摄。点击阅读原文可跳转阅读全文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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